34岁,34岁是一个说老不老,说年轻已经不再年轻的年龄。34岁的绿月还能让邻居小金惦记,绿月坐在镜子前轻轻摸了一下自己的脸,也没什么不好。 不让小金惦记着,谁和她分一车从广州发来的货?在花市卖花,生意做得好的大户,一家包一整车广州的货,一车货几天就卖得精空。绿月的花棚小,一车货要不完,广州司机嫌不够运费,不愿跑,强撑着要了,货卖不完,一车花半车烂在花棚里。 不让小金惦记着,货车浩浩荡荡开到花棚前,司机催促着,绿月有多大力气,就她和雇的长生两人,什么时候能把一车花卉卸完? 小金在就不一样。小金指挥着长生和自己家几个工人,三两下把一车花卸完还放进棚子摆好。绿月要搭手,搬盆花往里走,一弯腰,小金在绿月蜜桃一样的上摸一把说,去坐着,女人的手,搬花多了就粗了。他喜欢摸就摸吧,一个没老公没孩子的单身女人,他不摸你谁帮你?就吊着他这口馋,近不了身的,绿月才不担心,他老婆看着他呢。 吃不着,才跟得紧,小金的身体里揣着一只上蹿下跳的猴子,最绿月对着沈子健发浪地笑。男人用男人的眼光看另一个男人,是怎样看的?不就开一个实木家具厂,说自己有二十多亩的厂房,千万的身价,千万的身价还跑到花市买花?打个电话多少公司送货上门。可绿月偏就信他“花要亲自挑选,看花如赏人”的调调,男人都知道男人的心,说是怡情,都是哄女人的。 正用包花盆的长生惊住了,绿月花棚在庆祥花市开了七年,听自己的老板娘跟客户发嗲是有限的次数。小金帮老板娘搬了多少车货,老板娘也没用这嗓子和小金说过话。 沈子健并没有因为绿月的细嗓子飘起来,他稳稳地指着六七盆花对长生说,都包起来放到我车上吧。这就是沈子健的沉稳之处。彬彬有礼,不急不躁,凡事往后退一步,女人越对他好,他越沉得住气,和一个花市的女老板逗嘴,不符合他的身份,还不如多买她几盆花,她落得实惠,自然更亲近。 讨绿月喜欢的是沈子健买花从来不搞价。你说多钱就多钱,反正你也不会贵到哪里去,你贵了,隔壁小金的老婆天天拉着沈子健的衣服去她花棚看新到的花,在小金老婆那里买几盆,她能高兴得再搭你几包花肥,沈子健抹不开面子,下次自然去小金的花棚。生意都是细水长流地做,一榔头高价砸得沈子健再不来买花,绿月又不疯。 最让绿月贴心的是沈子健把一百盆的大生意独独给了她。庆祥花市都知道沈总只去绿月花棚。一个瘦瘦弱弱的女人,在整条街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,她嘴不能说,见了客户从来不主动招揽;手不能提,搬盆花都是弱骨的样子,凭什么她的生意做得好?闲了就往花棚门口一坐,手里淡淡夹一支烟,吸一口,慢慢吐出烟,眼神不乱,定定地看着门口的马,背后是码得整整齐齐的成片花卉,一副冷艳凄清的模样。挨个花棚走,客户见了她就要走进去看看。进去也不着急你买,随便你挑,从不说自己的花有多好,问什么答什么,客户挑得多了,她还拦着,家里摆,两盆就够了,觉得好看下次再来买。结果那人下次真的来了,源源不断都是回头客。 就连小金也一肚子不高兴。左右都是邻居,凭什么沈子健一百盆都买绿月的,没有分几十盆大家分享甜头?绿月对小金沉不住气的冷言冷语根本不介意,入行七年,她早知道做生意的规矩,肉多时,大家是伙伴;肉少时,伙伴就是肉。 眼看就要入冬,夏天的花棚凑合能看,冬天的花棚四面透风,几万块的维修费和装暖气片的钱从哪儿来?长生要回老家过年,跟着自己干活七年,现在人工这么贵,难得雇到这样省心下力的人,给长生的红包能薄了吗?自己也要回家过年,家里老母亲一年难得见一回,见了能不给老人钱?......说吧,爱说什么说什么。绿月看一眼桌上的绿萝吊兰想,都说绿萝贱命,花便宜,又偏偏容易活,折根枝子插水里就能长,不招人尊贵。但绿月就和这绿萝一样,就是这顽强的贱命让自己一个女人活了下来。 三层办公楼,一层接待大厅,一层家具展厅,一层办公区,全部摆满。沈子健一挥手,全部摆满!绿植花卉搭配你做主,要好看的,好养的。一百盆不够你再看着增加。 够了,一百盆足够了,摆出来你的家具厂和花园一样!绿月站在沈子健的实木家具厂里,大门口的两只石狮子都看出绿月在笑。大小花卉高低价拉平,每盆均价九十块,一百盆九千,剩下一千沈总说了,放一盆盆景在一楼大厅,凑够一万。为什么不笑呢?傻子才不笑。 一百盆花,绿月和长生两个人搬一天也是搬不完的。雇了花市两个短工,几个人一起装土、栽花、点盆、装车,绿月从车上一盆盆搬下花,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打得湿透,再提着水桶挨个办公室擦干净花盆、花叶,给花浇水。擦到沈子健的办公室,沈子健边打电话边对绿月招了招手。他很快结束电话,走到绿月身边说:“你教教我怎么擦,我和你一起擦。” 绿月心里一热,但她不是半生不熟的夹生女人,把别人一句客气话当真,她手里不停:“这哪里是你做的活。你是做大事的人,看着我擦就行了。” 沈子健没有再推让,他握了握绿月冰凉的手说:“下班不许走,我们一起吃饭。我找几个员工帮你擦。” 一百盆花光鲜亮丽地摆满各个办公室,楼道,大厅。傍晚的夕阳从落地玻璃窗里照进来,金红的流光映着水嫩的花朵和女人的脸颊。绿月擦了把汗,心里充溢着对自己劳动的成就感。 “我请你吃饭,你买我的花,请吃饭是我的事。”绿月这么说并不是敷衍,除开生意,沈子健是一个谦和有礼的人,绿月愿意请他吃饭。 “好吧,我可不敢挑战沈总的权威!”绿月调皮地笑笑。如果小金在,一定说绿月又在发浪。没办法,谁让绿月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,又生得一副柔弱相,他自己的生意做不过这个女人,是因为这个女人柔弱又爽直,形单影只还不失时机地发发浪。 半瓶红酒下肚,沈子健盯着绿月看。他举起酒杯,碰了一下绿月的酒杯说:“绿月......这名字真好听。” 窗外夕阳的最后一抹残红落在酒杯里,华灯初上,如果那团血肉没有从自己的身体里拿掉,他现在也应该有六岁了吧?六岁的孩子,抱着你的脸亲,缠着你给他买东西,让你揪心揪肺地一结束生意就往学校跑,接他,是一切都无法阻拦的愿望。自己还会和沈子健坐在这里喝红酒吗?会对他既带着欣赏又带着利益目的发浪吗? 当然不会。那个二十几岁就跟着乔小亮摆地摊的女人,有一口热饭吃就满意得不得了,会守在又窄又小的出租屋里快乐地做饭,油烟成片糊在墙上,用一贴,不也挺好。谁说厨房和卧室要分那么清楚?乔小亮推门进来,狠狠地亲了一下她说:“绿月,我们要做大生意了,我们不用摆地摊了!”这是自己27岁的丈夫对自己的隆重承诺,乔小亮兴奋地要喝酒庆祝,可家里哪有酒,绿月扔下锅铲跑到街口的小商店买来两罐可乐,喝可乐吧,可乐也会冒泡,和香槟是一样的! 两罐可乐打开,乔小亮在丰满的泡沫中讲述自己宏伟的计划。下午在摆地摊的上,遇到自己农林学校的同学,乔小亮要面子,不愿老同学看见自己的落魄相,收起摊子就走。同学一把抓住乔小亮,你小子,跑什么跑?多少年的老同学,我能笑话你?同学用地上的布包起乔小亮所有的痒痒挠、手机套,一股脑往车后备箱一扔,走,明天来我花棚,刚开业,正缺人。去你花棚干什么?乔小亮瞪着两个迷茫的眼睛问。卖花啊!你说干什么?农林学校毕业你不干本专业干什么?摆地摊,亏你想得出来! 跟着同学入行,乔小亮和绿月每个月跑广州,广州是中国最大的绿植批发城市,挨个市场走,找价格最低的批发商,雇车,发货,跑长途,捡最便宜的饭馆旅馆吃饭住宿,机器一样走侃价,十几趟去广州没去过一个旅游景点,自己一年出自己的花棚。 有了自己的花卉大棚,乔小亮去广州更勤了。曾丽每次都给乔小亮最优惠的价格,乔小亮见人就说曾丽的好处,曾姐这么照顾咱们,我不能忘恩负义,我要多进货!绿月第一次看见曾丽就知道这个女人不简单。一个女人在广州最繁华的花卉市场拥有三座花棚还有一辆宝马——乔小亮围着宝马转圈看,惊叹不已。 曾丽是有阅历的女人,逗小孩一样把车钥匙在乔小亮眼前晃,喜欢吗?喜欢就开出去玩玩。乔小亮脸上一红,曾姐,我不会开。曾丽咯咯笑起来,不会开就学啊,多住几天,我教你。 乔小亮真的多住下来。每天从小旅馆起床就急慌慌往曾丽的花棚跑。绿月说,咱们该回家了,乔小亮捏了一下绿月的手说,傻瓜,这么好的机会学车,难得曾姐耐心教我,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。绿月烦躁地说,干嘛非要学开车?乔小亮已经穿好衣服准备出门了,宝马啊!我们哪里有机会开宝马?宝马就了不起吗,宝马有什么好?绿月想不通,宝马和学车有什么必然的联系?懒得和你说,赶快走吧。乔小亮推了一下绿月,绿月觉得自己像一个乞讨的女人,跟在自己不知的丈夫身后,去蹭别人的宝马开。 可是乔小亮的感觉非常良好,曾丽是成熟的女人,会鼓励乔小亮开得很好,会用南方女人的柔情细语问乔小亮,累不累?累了先喝碗汤,我煲了花旗参竹丝鸡汤。来,绿月也喝一碗吧。不知道乔小亮是谁的老公,绿月像一个第三者一样被曾丽叫进屋子,看着这个女人给自己的老公盛汤,递毛巾。乔小亮像打了鸡血一样赞叹曾姐家的装,阳台大,花园好,就连曾姐家的拖把也是好的,一洗完水自动就甩干。 说话的时候,乔小亮连绿月看也没看,他的每一句称赞都对比出绿月的土气,没见过世面。乔小亮有一张帅气的脸,他不遗余力地赞美加上年轻俊气的动态气息,曾丽像看一个喜爱的孩子一样看着乔小亮,任由他说。谁说只有男人会宠爱女人,绿月从曾丽中年女人的眼神中看出对乔小亮的宠爱。 绿月看不下去了,决定要回家。女人在年轻的时候都会使用一招,走人,看男人拉不拉。这一走,有可能通向某个楼顶空旷的平台,也有可能迪厅酒吧买醉哭泣,再打电话留类的遗言。刚结婚时,乔小亮是很吃绿月这一走的,一把拉进怀里,心肝肉肉叫着,什么气都消了。乔小亮是嘴巴很甜的男人,没有他搞不定的场面,否则也不会哄得绿月21岁跟着他摆地摊摆到结婚。 可这次乔小亮的嘴巴拙起来,半天蹦出一句话没把绿月气死:你上注意安全。半个月后,乔小亮回来了,绿月一夜之间知道自己身上原来有这么多缺点:土气、幼稚、不懂夸赞、青果子、没点女人味......魂不守舍地在家呆了一个月,乔小亮又去广州进货了。 绿月到底年轻,沉不住气,追到广州要去问个清楚。问什么呢?在曾丽家宽大的院子里,乔小亮正在洗一个女人的,绿月一看就知道那女人没有自己胸大,女人对女人的身材,天生而判断准确。可胸大有什么用?绿月的心里升起一股悲哀,这悲哀甚至压过了。自己的身材再好,有什么用?架不住自己的老公爱上别的女人。 绿月也闹,怎么会不闹呢,可怜的女人最后一招杀手锏都是孩子。管自己有没有,先预支了再说。绿月在曾丽家的院子里蹦跳,用头拼命撞一棵高大的芭蕉树,再重重地落地:乔小亮,我要把你的孩子跳下来! 她直到如今都后悔自己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是真的怀孕了?如果知道,她怎么也不会那样发疯地跳。她只想吓住乔小亮,只想用一个并不存在的砝码留住自己的丈夫。可她没有料到自己真的把孩子跳掉了,虽然他还只是一团血肉,却在娘胎里被母亲当做留住父亲的最后一招——母亲把他了,母亲本想利用他拉回父亲,却被父亲狠狠甩出一巴掌。 在医院住了几天,乔小亮和绿月坐火车回到家。乔小亮出奇地冷静,现在连孩子也没了,更可以无牵无挂地走:绿月,花棚和存款留给你。我在广州,曾姐不让我带钱过去,我不会缺钱,你以后好好照顾自己。 一条短信在绿月的手机里响了下,绿月低头一看,刚哭过的心顿时又揪起来。短信是莫老师发过来的:绿月,上星期给校长办公室送的四盆散尾葵全死了!你速来。 绿月低下头,用纸巾擦去眼泪,这个时候,没有哪个男人的肩膀能让绿月靠一靠,她要自己面对各种情况,处理问题。做生意如果真的那么好做,满大街都是做生意的人了。她的委屈和麻烦是一个个小瓶子,味道各不相同,打翻哪一个,滋味都不好受。 沈子健看了她一眼,没说什么,沉稳的男人是不会问,你短信发的什么内容?绿月也不希望他问,她怕自己哭起来没完没了,在一个还不太熟的男人面前哭,绿月还不想让自己这么冲动浅薄。 校长办公室雪亮的灯光下是莫老师仙风道骨此刻却占满焦急的脸。死了,全死了!莫老师吓坏了。作为祝贺新校长上任的礼物——四盆高大、飘逸、翠绿的散尾葵,此时像四个头发枯黄的女鬼,倒在偌大办公室的四角。文化人就是这样,一点点小事都经不住,动辄上升高度,将痛苦无限放大,南方潮湿天气里呆惯了的散尾葵,来到干旱缺水的北方城市,在人来人往烟蒂旺盛的办公室里,能生长得好吗?就是把你莫老师放在办公室里一个星期,不浇水不通风烟熏日晒,你也会发黄干枯。但这不叫死亡。死亡多难听?自己卖出去的花,一个星期,死了,传出去绿月还怎么做生意? 莫老师一下不说话了。他知道绿月是个仗义的女人,但是没想到绿月这么痛快,绊子都不打,就换四盆?急转直下的剧情令莫老师有点尴尬。如果每个学生家长都像绿月这样爽快,莫老师的家长动员会不知道要少开多少次。莫老师掏出钱包,拿出一千块钱就往绿月的手里塞,对做生意的女人,你不和她谈钱谈什么?难道谈理想?你以为她是你的初中学生,要讲李清照还是辛弃疾? 绿月当然莫老师的钱。一千块钱哪里够?运费、人工费、花钱、营养土、花肥、给儒雅校长专门配置的高档青花花盆......每盆均价三百,四盆花一千二,莫老师还少给了两百。但这钱绿月不能要,学校买花是公费,莫老师又不富裕,为什么要他掏腰包? 绿月一把把钱推回去了,你一个老师,和我拉扯钱,你不嫌俗我还嫌俗呢。莫老师脸皮薄,不好意思地笑了,把钱收进钱包。 “明天下课你来自己挑,省得我再送去你不满意。记得早点来啊,我留了新到的君子兰给你。”绿月妩媚一笑,把反应不过来的莫老师愣愣地留在校长办公室里。他醒过来时,绿月早走了,这个做生意的女人,嘴就是甜,把学富五车的莫老师哄得一愣一愣。读再多书都没用,遇见水一样灵动的女人,纸上知识都成了废纸。 一下课莫老师就去花市了,他是一个讲信用的人,绿月让他去,他一定要去。绿月坐在花棚门口,淡淡地抽着烟,看着远处那个穿中式褂子的男人向她走过来。这是一个的男子,仙风道骨,烟火味很淡,他还写诗,当然,年轻的时候谁都会把自己半长不短的句子叫做诗。但莫老师是真懂诗的人,里尔克,博尔赫斯,绿月连听都没听过的外国人。 第一次来买花,莫老师走进绿月的花棚,看见满地的君子兰,说出一句“与善人居,如入芝兰之室。”绿月一听,扭过头来问;“你是在夸我吗?”莫老师笑着说:“我是在夸你的花室,我觉得清雅。‘久而不闻其香,即与之化矣’才是夸你。” 多少人来过绿月的花棚买花,这样文雅地夸人,莫老师是第一个人。绿月心里一动,做生意的女人就是这样,冷嘲热讽听得多了,不怕你挑三拣四,一旦遇见一个温和儒雅的人,反倒震住,自己也被感染得雅致起来。哪里有女人不喜欢被人夸的?夸也就夸了,还丝毫不,大气端重。 莫老师掏出机,客气地问绿月,我能给君子兰照几张相吗?照呗,想怎么照就怎么照,真是个有趣的人。照君子兰干吗?做PPT,要给学生讲诗词课,做成图片配诗。 莫老师给绿月看相机里的PPT图片,绿月很好奇,原来诗歌也能配上图片讲?真是好看。照完相,莫老师挑了一盆君子兰问绿月多少钱。绿月想了想说,30。30?一盆君子兰30块钱,是买菜吗? 莫老师瞪大两个眼睛的样子有种不谙的,他彻底傻掉了,品相这么好的君子兰30块钱卖给他?当莫老师手里托着30块钱的君子兰出门时,绿月拉住他说,回去千万别给你同事说君子兰30块钱啊!为什么?莫老师不解地问。为什么?真是一个傻莫老师,如果你的同事都来买,我就要赔空了,30块钱,连进价的一半都不到,只能买你手里的花盆。 莫老师感谢绿月的方式是隔三差五来买一盆君子兰以外的花。买这么多花放哪儿?放办公室啊,放教室啊,送同事啊。送给女老师吗?绿月问。莫老师想了一下说,送啊,但是我没告诉她们价钱。这个莫老师,真是坦诚得可爱。 莫老师决定这次买一盆放自己家里。挺拔翠绿的霸王芋一打开包装纸,鲜嫩的叶子伞一样一片片撑开,莫老师立刻指着说,绿月,这株好吗?好啊。最让绿月贴心的是莫老师的温和,好像他不是顾客不是,倒像是征求你的意见。绿月这次没有让长生送货,她留了一个心眼也留着一份好奇心,她要看看莫老师家是什么样。 “怎么能让一个女人搬这么重的东西?我小时候下地干活,是出过力的人,我一个人来!”莫老师抢着说。 可进城多年的莫老师不下地干活已久,踉踉跄跄抱着霸王芋原地打转。绿月看了一眼这个实在的男人,心里冰封已久的小河忽然被敲出一道裂缝,冰下的河水汩汩流出。绿月一抬手搬起花盆边沿,莫老师的脚步稳了起来。 文人就是文人,一盆花都要说出名堂:“隔户杨柳弱袅袅,恰似十五女儿腰。”绿月卖过多少盆霸王芋,喜欢的,用一捆塞进车里走了;不喜欢的,连看都不看,凑够数量,送礼送人,赶快开。唯独这盆霸王芋受了莫老师的珍惜,轻轻抚摸叶子,小心地浇水,植物也有生命,你看这花多像一个弱柳扶风的女子?绿月被莫老师一问,细细打量起自己卖了七年的霸王芋,究竟哪里像十五岁女孩的腰。 莫老师家里全是书。密密麻麻排列在他的床头、客厅、餐桌、电脑旁......绿月抽出一本纯黑颜色的书,写着《非的人》,威廉•巴雷特著。这是写什么的书?绿月好奇地问。 为什么活在这个世界上?一个34岁没老公没孩子的女人为什么活在?一个为了学会取悦男人,讨好客户,和同伴竞争,精打细算做生意的女人为什么活在?或是逃不脱女人陷入爱慕的低智商,一次次放低价格,和一个老师在这里讨论哲学?哲学能当饭吃吗?哲学能把眼看入冬却四面透风的花棚维吗?哲学能给花棚换上新的暖气片吗?哲学能把沈子健欠自己的钱要回来吗...... 绿月不懂哲学,她眼下最要紧的事是把沈子健欠自己的钱要回来。再见,莫老师。绿月走出莫老师的,她要去办一件比感情更要紧的事。 绿月也不想催债催得太紧,这样太无情,太猴急,太不上档次。可两个月过去了只有两千块到账,剩下的一万块影子也没有。 沈子健第一次买的一百盆花很快给绿月结了帐,小金酸溜溜地说,啧啧,没见过这么爽气的客户啊。小金的酸有两层,第一层是生意的酸。花市流水客人不断,但都是小单子,几十盆已经算不错的客户,一次一百盆,一年也难得碰见一次。第二层是吃不到葡萄的酸。脸对脸邻居这么多年,别说出去喝红酒,抱这个女人一下还往外推,对人发浪也没发到过自己头上。 第二次买花就不那么爽利了。沈总说,绿月啊,你给我家具厂摆的花效果很好,真和你说的一样,来订货的客户都说展厅是花园。北二环我的家具直营店里,你按原样再摆一百盆。要有气场,再加两盆榆树盆景。 两盆像样的榆树盆景多少钱?两千块。加上上次的配置,一共一万两千块。绿月不是不冷静的女人:“沈总,直营店比家具厂面积小,不用一百盆这么多了吧?” 绿月觉得再劝就手伸得长了。她的心到了,但拦不住他非要让她赚钱啊。一百多盆花送去,大方挺拔的榆树盆景一摆进直营店的大厅,绿月开始天天查账,等着一万二千块到账。 两千块先到账,随后一个月,账户里没再多出沈子健的一分钱。每次打电话都是无法接通,偶尔接通一次说是在开重要会议,等会儿回电话。发出去的短信是一个个烈士,有去无回。 等了两个月,绿月不能再等了,电话打到家具厂的前台,前台小姐接出了消失两个月的男人声音。绿月赶紧笑着说:“沈总,这么久都不见你来花市转转啊,沈总的家具要卖到美国去了吧。” “不是故意拖啊,老财务病了,新换了财务,一时间头绪摸不着,所以钱还没打过去。”沈子健打断绿月的打哈哈,你不就是想问钱吗,绕什么弯子,直接把你要问的告诉你:“下星期一你查账,你放心,一万块一定打过去。” 绿月忙不迭谢着,挂了电话。绿月的笑容僵在脸上,她被沈子健的大气比得太小气。你不就是想听打钱的时间吗?直接告诉你时间,让你把一个身价千万的家具厂老板想成无赖,用催皮包公司的手段打电话到别人的前台,你也只配和皮包公司打交道,用对付皮包公司的手段对付你的大客户。 下星期一过到下两个月后,不容置疑的态度、钱数、日期为什么变成了毫无动静的空账户?两个月里,绿月把沈子健的言行和自己的言行回顾了遍:一个装媚扮俏的女人,在无望地等着一个沉稳果断的大客户实践诺言。 “绿月,家具厂和直营店的花几乎死完了。也怪我的员工,不会养,现在顾客进进出出难看得很。你再给我送两批花,规格和以前一样。你把花送来,这次和上次的钱一起给你结。” 再送两批花?“沈总,还是把上次的钱先给我结了吧......要不,我连进货的钱也没了。”绿月开始发嗲,先把钱嗲到手再说。 “我知道你有办法,你又逗我,不许逗我啊,我等着你,看这次你给我挑什么好花。”沈子健挂了电话,发嗲也没用,先送花再拿钱。闯荡江湖几十年的老麻雀还斗不过你这小麻雀。 不送过去怎么办?不送过去就别想拿到上次的一万块。你焦心焦肺地等了几个月,不就是等今天?这行没有不焦心的,等钱等成胃溃疡的多了去。你想和他喊,你不给我钱我拿什么进货?你喊呗,喊得他继续不接你电话,不见你,你愿意帮他销账,他求之不得。 两批货送到,没有哪个大公司是付现金的,回去查电脑,看电脑里神奇地蹦出三万块钱。电脑很无赖,账户里的数字瘫痪一样毫无变化,刷新一百次都没用。 不能再等了,从莫老师家出来,绿月把车开得飞快,半小时后绿月站在了花园一样的家具厂“董事长办公室”门口。几个月过去,前台小姐已经忘记了绿月的模样,她每天见的人太多,绿月这样一个卖花的小商贩不值得她存储进大脑。 绿月也笑起来,把嗓音提高:“沈总和一个女人约会,需要预约吗?”办公区好几张脸探出来,他们要看看这个和沈总约会的女人是谁。 看你还装不装聋子?三万两千块,给了两千块钱,剩下三万块钱不配听你当面一句解释?绿月一面和前台周旋,一面快速衡量着把沈子健欠钱的事情兜出来的利弊。 利处是,全市有名的品牌家具厂董事长,为了区区三万块欠一个女人的钱,他自己不会瞧不起自己,他的员工会瞧不起他,涣散,还不如把钱还清。 弊处是,他又不是官员,不怕出名,就怕不出名,他不会因为反腐的跳楼,出名了对他的生意只有好处没有坏处。做生意的人,在外面不欠账,说明你生意做得不够大。一个女人来厂里闹,被误认为情人也没关系,绿月长得又不难看,男人多几个外面的女人只会增加男性魅力。 绿月知道,不兜出来对自己更有利。沈子健在办公室不会听不到自己的声音,她只想让他知道她就站在门外,她想给双方最后一个机会。前台的电话响了,前台小姐跑过去接了又很快走过来。 绿月顿时柔弱下来。沈子健在门里听到绿月带着的声音,看见一个女人走投无的紧逼不舍,听到她提高嗓音的笑声,听到她尖利而心虚的颤抖。沈子健什么都听见了,他不用开门,就知道绿月是怎样一副的模样。他可以把这个女人于股掌之中。 “绿月,你变漂亮了!”沈子健迎上去给了绿月一个亲热的拥抱。他没有叫前台小姐,亲自给绿月泡了一杯茶。“今天给你账上打了一万。剩下的明天、后天陆续打给你。今天财务只有一万,要到广州开家具展销会了,你知道,开展销会要进一大批木料,又是一大笔支出。” 此时的沈子健和坐在餐厅里与自己喝红酒的沈子健,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。绿月诉说自己二十几岁的经历时,沈子健也动情地说起他的创业。二十几岁从浙江台州的小村子挑一副扁担,扁担里一只刨子一把锯,走街串巷给人做家具。九十年代凉椅火爆,沈子健做出的凉椅结实耐用,样子漂亮,找他的人不断,做着做着,在村子里租了厂房,开起自己的小家具厂。从小家具厂到大家具厂,他不知道吃过多少苦,给家具开料的电锯三四次差点要了他的指头。 这是沈子健身上沉稳气质的来源之处,冒着成为残疾人的活过来的沈子健,还能从你绿月的手里活不过去? “绿月,你不用担心。几天后,你的钱都会到账。”多少讨债的人沈子健没见过,这个骄傲的男人,会被你一个小小的花卉老板难住? 绿月打开电脑,莫老师到底是把君子兰做成PPT发过来了。绿月的花棚在莫老师的机下,凝聚成有生命的东西,被莫老师抓住——任何一朵花一片叶,或低头沉思,或抬头迎接阳光,或在绿月的手下花枝轻颤,抖落一身露水。相机是有魔力的盒子,花朵的魂,绿月的魂一并收到了那个小小的盒子里。 绿月诧异地发现,这张诗歌PPT的配图不是君子兰,是一个女人的侧影,靠着门框,静静地望着远方,身后是一片花丛。侧影不是别人,是绿月望着花棚外的世界。绿月的心抖了一下,这张图片里的女人是多么落寞、孤独。制作这张图片的人,在寂静的夜晚,手指点击鼠标,裁剪、拼接,他的夜晚,又该是怎样的孤独。 月亮挂起来的时候,绿月敢于忘情地想一想对莫老师的感情。莫老师的才情、、温和,是莫老师独有的气息。只有在这个男人面前,她才敢做回真正的自己。不用费脑筋算计,较量,周旋,争取。她只是一个柔弱而普通的女人,外表多情,内心而多忧。 这是包含了的感情。莫老师的手修长而端正。一个男人的手指修长,总令人浮想联翩。妻子呢?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住?出国了,她是大学老师,比我高,学校派出去学习两年。他说起来的时候竟有些害羞,自己的秘密被窥见的害羞。这个害羞的男人,拥住自己妻子的时候该是怎样兴奋而热烈,抛去所有羞赧,那修长而好看的手指抚遍另一个女人的。 莫老师给绿月看相机里的照片,手指触碰到绿月的手指,绿月赶紧把手缩回来,但是心里的那只手迟迟收不回来。属于另一个女人的男人同时提醒着她又着她。原来一个里的情感是无法受控制的。莫老师满腹的书本知识只能约束住条令,却约束不住人与人之间的情感。 “绿月,学校要买一批花卉配给各班教室,另一家公司来报价了,我刚把报价单要出来,你不要出门,等着!”莫老师的电话把绿月摁在了椅子上,她乖乖地坐在花棚里等。不问的莫老师竟会干“拿”出报价单的事,绿月知道那意味着什么。 “这是公平竞争啊,你知道他们的价钱,把花的种类岔开,价格不就下来了?学校买的多,你这次能赚不少。” 莫老师不说话了,他是脸皮薄的人,停了半天,他哀伤地说:“我也不知道要怎样帮你。我只能这样帮你了。” 多少个日夜的挣扎,绿月想要拉住那个拼命挣断绳索想要出来的绿月。别人的眼神,或是离婚女人或是寡妇或是谁的的蜚语,别人不拿自己当正经人看的轻佻,小金的捏、摸,小金老婆用满满一口唾沫含着瓜子皮吐到自己的花棚大门上,长生转过头看自己掐着嗓子对客户说话...... 让自己暴晒在阳光下吧。一株绿萝,土里能生长,水里也能生长,干旱里能生长,湿润里能生长。根被拔断了,剪下一片叶,插在水里就能活,生出密密麻麻细弱的根。不再年轻的女人就像这绿萝,没有花的容颜,但只要有一丝绿意就要活下去,着渴望着,哭着笑着,平凡生活着。 绿月一转身,抱住了莫老师。眼泪流在莫老师骑着电瓶车沾满尘土的身上。流在有点酸腐有点天真的莫老师身上。流在只有才情却连抱花盆的力气都没有的莫老师身上。 绿月感觉到莫老师身体里的变化,不需要言语的表达,身体已经提前接纳了对方。让那报价单见鬼去吧。人性天然而美好的情感将一个人从身体的外壳中唤出,这是人类最低级的动物反应,却将两颗孤独的灵魂从身体里牵引而出,就按身体的选择去接纳彼此吧。 三月的广州舒适宜人,两旁的大榕树苍翠多姿。绿月没有一点观赏的心情,要采购的绿植已经装上货车,现在只等广州琶洲展会开幕,在家具展销会上“撞”到沈子健。 绿月曾无数次设想过见到沈子健的第一句话该怎么说。“沈总,我们又见面了。”平常的一句话里是绿月半年的等待。家具厂那次连带和解的见面,要回一万块,剩下的两万块钱在沈总明天、后天的承诺中。 沈子健当然不在展销会现场,哪有董事长夹在拥挤的参观人流中被挤来挤去、问来问去的。销售经理是现场的管理者、导购、会计、服务员、买盒饭的。中午,销售经理把吃了一半的盒饭迅速合上,用纸巾擦干净嘴,向绿月走过来,恭敬地问:“请问您想看哪一款家具?” “我想要一批班椅。”和家具厂的老板打交道,绿月早就把家具的款式研究过。绿月看了眼销售经理递过来的报价单说:“你能拍板吗?”销售经理停了一下,绿月接着说:“我订的数量大,想长期从你们厂发货,能不能让老板和我谈下价格?” 销售经理走到一边打电话,几句话后,绿月被带入展厅后面一间相对安静隐蔽的小房间。推开门的一瞬间,绿月看到沈子健正在打电话。第一次送花到他的家具厂,擦花擦到他的办公室,他就是这样的姿势打电话。绿月了一秒钟,让自己的脸上镇定下来。 沈子健反应很快,他看到绿月,脸上并没有惊慌失措的表情,在电话里照常交待完事情,按下结束键,一如既往热情地走过来。“绿月,我不是在做梦吧?在广州咱俩也能见面。” 沈子健永远不会给对手自己的机会,他永远要占据主动。他连你追债追到广州,也要解释成在广州的一次浪漫邂逅。你心里把他想成什么根本不重要,无赖,骗子,随便你挑选你喜欢的词。从挑着扁担打家具的农民工到在广州开展会的品牌家具厂老板,这点心理素质都没有,自己早就不知道死过多少回了。 绿月想说的话沈子健全知道。不但知道,还要堵住你的口,不给你一点说出难听话的机会。一个品牌家具厂的老板,怎么会欠你一个卖花的几万块钱?我一批木料的钱都顶得上你一座花棚,你真把我当成没见过钱的土佬了。 “沈总,你挑一批班椅让我拉走,货车我雇好了,和我进的花卉一起走。”绿月谢过沈总的惦记,微笑着说。 “你买花的时候,我就劝过你,不要多买,是你自己说,店里迎人,你的生意才好。现在你生意不好,还不上钱,反怪我?你当时可以不买那么多的。” “广州展会家具厂多啊,竞争对手也多,沈总?记者天天在琶洲展馆门口采新闻,品牌家具厂老板欠债不还,花市女老板追债广州这样的新闻标题,沈总你说吸引你的顾客不?”绿月坐在沙发上点燃一支烟,慢慢抽着。 “我当然害怕。你是江湖里打过滚的人,我一个女人,老公跑了,孩子死了,我有什么?我给了你半年时间,没有打一个电话催你,我以为在广州见到你,你可以反思一下,想想你对我绿月编的那一场一场好戏,明天、后天,好像真有钱到账似的,让我天天查。你也是苦出身打拼出来的,你对我一个单身女人这样做不害臊?” 绿月轻轻吐出一口烟,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是什么呢?是更加无止尽的等待,还是往几年里拖你,直到你有自知之明,知道这笔钱真的很难再要回来。 绿月太累了,她实在想不出答案。几十次来广州,没有一次给过绿月好记忆。她在这里丢了老公,死了孩子,又在这里追债,的血液都要耗光了。 和来的时候一样,绿月没有一点观赏窗外风景的心情。但是当空荡荡的运花货车开回家的时候,她没有忘记给莫老师带上一盆上好的君子兰。 君子兰长出一片新叶子,一个月时间,它竟这样奋力生长,可惜莫老师看不到。他已经一个月没来了。绿月把自己当成花,每天给自己施肥浇水,让自己好好生长,等着他来看。 等啊等不来。等不来可以去看他啊,绿月想让莫老师夸夸自己把君子兰养得多好。恋爱中的女人像一个智商极低的孩子,愿意想象所有美好的事物。 绿月记得,在耗费精力制作语文课件的间隙,莫老师常喜欢忙里偷闲发来邮件,一张高清的照片上,一只锅放在电磁炉上,旁边是一小杯白酒。“我的晚餐,怎么样?”莫老师得意地在邮件里问道。他要得到绿月的表扬,像一个等待夸的孩子。 变回小孩,是人在放松和完全信任的状态下的举动。男人和女人一样,愿意把自己去掉外壳柔软得近乎幼稚的部分展现在喜爱的人面前。如同回到家里只穿三角裤头来回一样,这是最自然惬意的状态。 绿月想象着笨手笨脚的莫老师把牛肉、土豆、豆腐、萝卜一大堆切得失去棱角的东西放在锅里一起煮,直到煮得稀烂,修长的手指毛糙地抓起各种调料撒进锅里,一个男人的晚餐竟是这样慌乱而寂寞。寂寞到把煮得不成形状的菜也拍成照片,也想得到分享和表扬。绿月心里一阵酸涩,看着这锅菜,她忽然很想给这个男人做顿像样的饭。 空荡荡的房间引起绿月的好奇。衣柜敞开着,里面塞满了衣服,她不知道他一个人是怎样上街挑选这些衣服的。她能闻到衣服上淡淡的烟草味和汗味。她把衣服放在鼻子下,眼睛里出现他的面孔。那柔软的衣料上有他身体的温度,她的脸上热起来。 绿月累了,她躺在床单上他的痕迹里,一个长长的轮廓包裹着自己的身体。她躺在这个轮廓里,望着天花板,傍晚的阳光爬进窗户,流淌在身上,屋子里有一种舒适而慵懒的味道。 她休息够了,起来坐在电脑桌前,想象着他用电脑给自己发邮件的样子,烟灰缸里厚厚一层烟蒂,他在发邮件时,抽过很多烟吗?他吸进一口烟再轻轻吐出的时候,他在想些什么。 一本相册被夹在电脑桌的一摞书里,她无心窥探别人的隐私,但还是怀着好奇打开了相册。二十年前的他,瘦得出奇,站在自家的院子里,青春羞涩地笑着,眼睛里是对未来的期望和不设防。 另外一张,他刚刚进城,木讷而严肃地站在车站前的广场上,肩上背着沉重的布包,像一只紧张的兔子,睁着惊恐的眼睛被定格在相机里。 十年前,他已经褪去了青涩,从容自然地站在教室里,正用手指着黑板讲课。他眼睛里的神采比相机的闪光灯还亮,这是一个男人在自己的战场出征时的意气风发。 两年前,他坐在办公室里,这是记者采访他时留下的一张照片。他的个人特写被做成封面,报道模范教师事迹。他淡淡地笑着,目光沉着而多思。但照片中那一闪而过的孤独竟被绿月捕捉到了。 绿月一直记得第一次见他,他说的一句“与善人居,如入芝兰之室。”绿月一扭头,猛然看到一张温和而微笑的脸,那张脸正也望着她,那双眼睛里流淌出一丝孤独和。那一刻,绿月想对他说,不要害怕,一切会好起来的,相信我。 街上忽然下起雨来,雨里一切都是模糊的。绿月还记得莫老师笑的样子,她想让自己笑一下,可是一笑,雨水从眼睛里挤了出来。 周子湘,陕西省文学院签约作家,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,入选陕西省“百名优秀中青年作家艺术家资助计划”作家类。作品见于《中华文学选刊》《福建文学》《》等,部分作品被转载或收入年选。 推荐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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